108
我以前不知道一句话有如此大的后劲。
说三道四。
出尔反尔。
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好的。
后悔把这个东西扔给你。
…………
我的脑子将他情绪化的怒语删掉声音和情感,变成简单扼要的陈述句。我不是没想过自己的职业,做法官、检察官和律师各有优势和劣势,我最擅长将长而复杂的信息转为一个个要点,就像此刻,我只记得他说的这些话,忘记了前因后果,忘记了分析检讨,他的指责就是他曾经否认的我的罪名,因一次吵架一一坐实。
我成了那个被他扔掉的水瓶,外面没破,里面一塌糊涂。一直滚,沾满灰尘和街面的尾气,失魂落魄滚到家门口。
推开家门,妈妈和那男人正在客厅说话,他们今天回来得很早,也许幼儿园有什么必须参加的活动。看到我,他们面露惊讶。
“又吵架了?”妈妈今天穿了淡色的旗袍,愈发像朵风吹的海棠,说话也轻忽,“这次要分手了?”
“别跟我开玩笑。”我狠狠盯着他们,赌咒一般,“我死也不分手。”
“对你自己放尊重点,动不动要死要活。”妈妈沉下脸。
我不是恃宠而骄的小孩,我和妈妈只有相对理智的成人式对话,既然妈妈使用了如此重的形容词,可见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。的确,大热天穿着礼服,哪怕只是长袖衬衫,离了空调便会汗流浃背,在大街上走回来,垂头丧气,出口近乎一哭二闹三上吊,一只丧家犬也比我体面。
“别这么说孩子,”男人劝了劝,又对我说:“两个人相处肯定有摩擦,冷静一下重新谈谈就没事了。”
我提不起精神道谢,大半年前我还在这个客厅恶语伤人,想着殉情后他们不至难过。而今我成功得到爱情,反复让他们看到鸡毛蒜皮一地琐碎,我已经不再那么恶意,不认为妈妈和那男人会笑话我们,但他们不笑比笑更让我不能接受。
“气话不能放在心上。”男人一语双关,既劝我又劝妈妈。
气话?
不,全是真话。全是我们在千疮百孔的格子里小心翼翼避开的雷区,我们一意孤行,以为把过去抛在身后,未来一片光明,但时间可能是直线的,记忆却是铺天盖地的网,你永远不知它会将你颠簸到哪一个网眼,你窥探身下的黑暗,里面全是不堪和不甘。人生的本质是残缺和无解,爱则是一时激情和或长或短的忍耐。
他忍不了多久了,我呢?
我走向楼梯,光照并非夕阳的角度,我却想起他坐在光暗分明的楼梯上,在我的指示下缓慢地侧倒,那时我爱看他潋滟的美,爱他纸薄的质感,不知他的身体无意识地向我散发的信号,他的皮肉,他的毛发,他的五官和四肢,全部柔顺地供我摆布,留在我的镜头里,留在我心里。我想马上看那些照片,那些我最初爱他的感觉。
“我可以随时随地、问心无愧地离开你。”
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,我惊出一身冷汗。
我仍然自私,反复回想那些刺伤我的气话,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句。
“我不欠你什么。你怎么能这么对我?”
不,这句才是更重要的,也是最重要的。他忍无可忍地控诉我,他不擅长抱怨,不会把自己受的苦和内心的伤痛一一列出来指控我,因为他的性格和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,他知道自己脆弱,所以不愿表现得更脆弱。
我到底做了什么?我的想法固然没有恶意,但他的指责哪句错了?
他说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。
不对,他说的是“也许是遇见你”。
所以我同样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幸。
“你今天不是有家教?”妈妈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斥责,我继续逃窜,从楼梯口逃进房间,逃进浴室,逃向课桌,我不停补充讲义,几乎要把文档塞满,又带着它们逃向我的工作地点。我约的出租车没变,依然是一直接送我的那位司机,打了快一年交道,他从不因我的脸色差了或心情差了就问来问去,胡乱关心,这个时候我最需要安静。我握着手机,想给他打个电话,却迟迟想不到该说什么。解释?没什么可解释的,我说的就是我认为自己该说的;道歉?为没想明白的事道歉不过是敷衍和哄骗;讲和?稀里糊涂讲和只会换来更激烈的争吵。也许我下意识期望他给我打个电话。
怎么可能?他又不是受虐狂。
即使如此,我还是做了件极其违背职业道德的事:我讲课没开手机静音。在学生的思考时间,我一直溜号,一直想看手机,想看看是否有他的消息。学生看出我心不在焉,但她已经上过很多堂课,恨不得没认识过我,自然不会多说,我微微自责,好在今天课件做得厚,可以给她多讲半个钟头,一个钟头也行——反正他不理我,回去也没事做。
我的手机突然响了。
我的心脏猛跳,是他吗?他给我打电话了?对,他一向如此,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,一旦静下来总是第一时间安慰我,怕我委屈。次次如此。
手机还在响。
“老师,您有电话。”学生见我没动弹,怯怯地提醒。
“抱、抱歉。”我想我必须多给她讲一个钟头,我太失职了。
我抓起电话跑到客厅的另一角,这个客厅比我家那个大得多,我确定离得够远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,差点将手机一把摔掉。
不是他,一个陌生电话。
我正想挂断,突然发现电话号码有点眼熟,有段时间我每天拿着他的手机,似乎经常看到这个号码。
他的妈妈!
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?他出了什么事?
“你好。”他妈妈的声音柔柔的,带了刻意的疏远和刻板。
“阿、阿姨……”我想起我几个小时前说的那些话,连声音也打颤,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,我没有任何不敬,但我仍然畏惧她从前沉重的鞋跟声,哪怕她早就不穿那些的鞋子了。
“你现在方便出来吗?今天的事……我想问问你。”他的妈妈声音低缓,没有情绪,却像今天第二道雷鸣。
她约我私下谈话?
她要谈什么?
骂我?让我别再缠着他儿子?不,她是个有涵养的人,她不会骂我,她会和我讲道理,让我别再缠着他儿子。
我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。怎么办?
“不方便吗?那……”
“我在做家教。”我说,“还有不到一个钟头。”
“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那个快餐店等你吧?或者我去你那边?”他妈妈说。
“就在快餐店。我下课就过去。”我说。
挂断电话,我惊疑不定,怎么可能,为什么是他妈妈给我打电话?莫非他们母子对我已经有了决定,他不想再见我,让他妈妈来劝我别想不开?还是他的妈妈一直隐忍不发,今天终于发现我们潜在的矛盾,如果她想要利用我的罪恶感或者负罪感要求我分手,我该怎么办?一旦我跟她谈崩,我们的未来就会难上加难,但这件事……显然,不能告诉他,他妈妈好不容易愿意跟我说一次话,一旦有他参与就会变成另一件事。
“老师。”学生的声音。
我看她。
“老师,要是您今天有事……我们可以下次补讲。”学生的声音依然小心、观察着、商量着。以她家的优渥条件和从小受到的教育,她这辈子恐怕也没这么唯唯诺诺过。我是不是太吓人了?
我这才发现我已经重新讲课,煞有介事地拿着打印出来的讲义,却不知道自己讲到哪儿了。我暗骂自己无能,竟然为私事耽误工作,可此时此刻我没有心力继续讲,只能再三抱歉,承诺以后每次都给她多讲半小时,她客气得连连摇手,说了好几遍“不用了老师”,我无心和她客套,留下讲义匆匆告辞。到了他妈妈说的那个快餐店,她竟然已经坐在二楼的位置上等我了。
快餐店不是我们常去的那个,是个大品牌,上下两层店面宽敞,聚会桌椅角落桌椅一应俱在,人来人往互不干扰,不少学生假期来这里聊天或做功课,也有不少人在谈商务,他的妈妈坐在靠窗的角落,我过去打了招呼,坐下,她比我更拘谨。
“你吃什么?”
“阿姨,您吃什么?”
我们同时问。
我抢着下楼去买了饮料和食物,我怀疑谁也不会吃。我该对她说什么?我不爱交流却并非人际交往无能,不然如何跟妈妈舅舅出入宴会,可是他的妈妈不是那些满口场面话的贵妇和生意人,我平日说话时不时就惹她误会和生气,现在他不在,我们能顺利交谈吗?
“谢谢。”她一脸不自在,拿出手机想转我钱,我直接问:“阿姨,您想问什么?”
我直视她,去掉那些偶遇,那些匆匆的会面,这是我第二次和她正式地、面对面地谈话。
我对她总有过分复杂的情绪。她是一个不知多少次厮打谩骂我妈妈的女人,我不可能对她没有恶感,只是那感觉一直被沉甸甸的内疚压着,后来又压上他们母子过分扭曲的关系和我毫无指望的爱情,我没有任何立场、任何理由去憎恨她或讨厌她,我对她有严重的亏欠感:我妈妈抢了她的丈夫,我继续抢她的儿子——虽然他们都是自愿的。我们两家人的关系本就是一团乱麻,如今乱上加乱,根本看不到出路。
她的脸比从前瘦削,眼角和唇角的纹路显出劳苦,气质依然端庄,眼神毫无波澜。
她把参加婚礼的深蓝色裙子换成素色连衣裙,布料洗得发白,我突然明白了为何他会对一件衣服耿耿于怀。
“阿姨?”我更想知道她要说什么了。
她神色犹豫,一只手握着纸杯,纸杯上冷气凝成的水珠很快消失,我耐心等着。
“今天……你为什么会说那些话?”她终于问。
她的眼神没有责难、没有质问、没有不满,只有深深的疑惑。
“阿姨……我……”我根本不知如何解释,也说不出漂亮话,今天的谈话不算临时起意,却也没有深思熟虑,只是一条情侣间有待商榷的提议,我没想到它的后果如此严重,没错,我什么都没想到,我什么都想不到。
她的眼睛在我身上顿了顿,又问:“你说的……你外公后来的妻子?是怎么回事?”
我暗暗感谢她给了我一个话题。他真像他妈妈,总是下意识地不愿别人为难,哪怕对方是讨厌的人。
我开始讲我所知道的那位保姆的生平,我本来不太清楚她的事,还好那天在舅舅家聊了许多,我尽量说得客观详细,包括她干活时的认真和在我舅舅家的地位,说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这种类比不伦不类,对面的人有正规工作和未来退休金,有不屈的性格,有孝顺的孩子,我举了个什么例子?难怪他想打人。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她想在你外公家找一个自己的位置,始终找不到,你担心如果我失去工作,今后可能和她一样对吗?”他的妈妈问,语气依然不愠不火。
我支支吾吾。我本就没有伶牙俐齿,再加上慌乱紧张,更加解释不清,我自然有这种担心,但是……
“你是想如果孩子出了意外,我没人照顾,我的就业渠道很窄,晚年只能做看护和保姆,也许会有相同的境遇?”她真善解人意,难怪有他这样的儿子。
“我没想到那么多。我……只是习惯想最坏的。”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,干脆说实话和心里话。
“你想这些有什么用?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她问我。
我没法在他的母亲面前用同性恋的身份理直气壮地说“死也不分手”,那像示威;不能用一张和我妈妈神似的脸说希望今后一起生活,那是刺激;我不想用任何一种激烈的语言,我没资格。但我必须说出想出的话,那是他们母子相互回避的症结。我直视她,“阿姨,我认为您和他都应该改改自己的想法,你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有问题,哪怕今天和他争吵的不是我,或者我和他今后会分手,你们依然要面临同样的问题。你们过于依赖对方,过于溺爱对方,也过于干涉对方,这对你们没好处。”
她似乎有些激动,眼睛里掠过怒意,却引而不发,只用冰冷的声音问我:“你认为你们去别的城市,我专注医院的工作,这个问题就能解决?”
“不。”我回答,“专注工作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途径,工作问题不是最重要的。阿姨,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您的心态,我认为你应该有工作,不能当陪读,还有……”我深吸了一口气,我看着那双我不能理解的中年人的眼睛说:“我认为您应该先去看心理医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