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拿手机检查下午的家教讲义,增删妥当,临走前打印。中途我数次给他留言,并一一回复各种询问:全是问他的志愿的,不意外地得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和疑问。师兄给我打了个电话,问我这个结果究竟是我们商量的,还是他自己报的。
我几次张开嘴,却说不出任何话。
“没关系,大学不是终点,人生总有取舍。”师兄安慰,“我当年也放弃过外地最好的学校。”
“师兄你后悔吗?”我问。
“不后悔,就像我家老人没错过我年纪最小那几年,我也没错过他们年纪最老那几年。如果错过了我才终身遗憾。”师兄说,“我可以去那边读研,导师都联系好了。你看,结果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我向师兄道谢,这就是学心理的人吗?几句话就能解开人的心结,暂时安慰了旁人的心病。他也是这样的人。可是他常常安慰别人,忘了自己。我突然觉得他将来可能没法做一个心理工作者,他太容易投入感情,没法像师兄一样中立客观,不偏不倚,不动声色。我又想起他说师兄对副班长感兴趣,想起副班长背的那把吉他,师兄追过她吗?不管追没追,她选的是班长,世界上可能有一些事事完美的人类,但人们爱的却常常是那个有缺点、将自己气得发疯、想要说服又没法说服的人。
我竟然想这些八卦问题?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
他终于回了一条消息。
“我妈会不会忘带了什么东西?她连行李箱都没有,她怎么走的?”
“你打电话问问?”我试探地回复。
“不打。”
他发完这句就没再理我。
我在街边小店随便吃了些午餐,我想起我和他在茶餐厅面对面吃饭、喝饮料、做题,我想起我和他妈妈在饭馆吃饭,互相讲自己的过去,解答对方的疑问,有没有某一天,我们三个人真的能好好地坐在一张桌子上,没有担惊受怕,没有重重顾虑,平平常常地吃完一顿饭?我愿意看他对妈妈的撒娇,愿意看他妈宝和宝妈,可惜我终究没有想象力,我不爱做白日梦,我面前只有一张摆了餐盘的古板桌子。
下午的家教用了几个小时。我的家教习惯是学习一段时间安排一次考试,题早就出好了,我亲自在旁边监考,留意学生的临场反应。考试之后马上批卷讲解,这个学生是“旅馆阿姨”家的掌上明珠,头脑不笨,有点任性,爱玩,常使小性子。她可能有点紧张,试卷上犯了些不该犯的错误,被我连讲带批一个小时,最后哭了。
“哭到底有什么用?”我问她。
“我不学了!”她大叫。
“再说一遍?”
她抹着泪继续改题。
我加了一个半小时才把这一阶段的学习收尾,又用半个小时讲下一阶段的计划和方法。她家里早就准备好晚饭,热了好几遍,她爸爸妈妈就在旁边等着,谁也不敢催我。结束后旅馆阿姨邀我一起吃,我摇头,我必须快点去找他。
“今天特别严厉啊。”她看女儿饿着肚子,一脸心疼,但仍然说:“谢谢你,我找过不少家教,你是最负责的。尤其对女孩,很少有人能这么厉害,都是哄着的……”
“女孩更要考个好学校。”我说。
她愣了愣,随和地点头:“说得对,以前我们太惯她了。”
我想她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,我也无法解释。
无法解释一个锦衣玉食、父母娇养、无忧无虑的女孩以后可能遇到什么。
就像我也曾是个锦衣玉食、父母娇养、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子。
我匆匆告别一再挽留的女孩父母,打电话给他,他仍然不接,我有些担心招福,但招福那边无可转圜,问也没用。我退出他的名字,转而给妈妈打电话想问他还在不在公司。她没接,又给妈妈的秘书打,还是没接。想起舅舅那边有大项目总会给妈妈几个小的,要求极高,时间卡得也紧,舅舅这边敲定,妈妈那边就会忙得不可开交,也许公司正在开会?我打车过去,果然谁也没走,一直到晚上九点,会议室的门才被推开。
“大家辛苦了,今年我们的年终奖又可以往上提了。”男人满面微笑地和几个业务骨干往出走,妈妈则和几个项目经理边走边谈,秘书跟在后面记录,他也拿着手机跟在后面记录,他认真的样子让我松了口气。至少他没有一蹶不振。
“一起吃饭吗?”待众人走了,男人笑着问我们。
我不理解男人的笑,他也许还不知道前妻大胆得近于疯狂的决定,但他应该知道儿子错乱得近于失智的志愿,他怎么还笑得出来?
“阿姨,爸,我先回去了。今天记下来的东西我想消化消化。”他说。
“叔叔,妈妈,我们先走了。”我连忙跑几步,在电梯关门前挤进去,他没看我,按了一下一楼按钮,又按一下,再按一下。他不想跟我说话,拿出手机假装看消息,看未接来电,看到其中一个他打了回去。
“阿姨,不好意思,我刚才在公司开会呢,刚出来……是啊,我妈一向特别喜欢医院这些同事,这次是突然通知她要过去,她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吧?现在那边手忙脚乱的,今天凌晨的飞机,去了又要忙,估计还没忙完呢……等她晚上回旅馆了她肯定打电话给您……不对那时候您肯定睡了,她还是明天和您联系吧……她昨天还跟我说本来想请您和几个同事吃个饭再走,没想到突然提前了……我的志愿学校啊?我填了个……”
我有些迷惑。
对面的人是谁?
显然是他妈妈的同事,和他关系不错,但他妈妈如果真喜欢这位同事,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人?留着儿子胡扯似的善后?
我想起某个夜晚,他的妈妈在医院被人为难,也是医院的同事打电话通知他。
我想起今天早晨,他气急败坏地骂姐姐:“你干什么吃的!你和她一个医院工作!每天见面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!”
朝夕相处的同事和后辈,对“转岗、考核、出国工作”这种大事怎么会没听到一点风声?
他的妈妈为什么一定要瞒住所有人?这很好理解,她要报复他,不能让他知道。
仅仅是这样吗?
是不是她在医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,他立刻就能得到消息?
他走在我前面,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电话里的人说话,我却出了一身冷汗。
原来他对姐姐的怒骂不是迁怒,只是下意识说了真话,在他看来,姐姐应该帮他留意他妈妈的每一件事,没有及时告诉他就是失职。
他对他妈妈在医院的每一件事了如指掌。
他的妈妈控制他。
他也在控制他妈妈。
他今后也会这么控制我吗?
在我的身边,认识我的每一个朋友,和他们交好,不时帮他们的忙,为他们出主意,然后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,我难过了他能及时安慰,我开心了他能锦上添花,我要是有一点出轨的苗头他就及时掐灭……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吗?
我打了个寒战。
难怪他妈妈一再强调我必须有“自己的朋友”,尽管昨天她说了那么多近于挑拨的话,但她还是不忍心将自己的儿子在我面前一拆到底,留了很多不能说的。
她的揭露、告诫和提醒,我终于全明白了。
最初是怎么开始的?他和妈妈的同事搞好关系,为的是帮妈妈散播一些有利舆论,撇清和男领导的关系。后来想知道自己的妈妈上班时有没有遇到麻烦,毕竟她性子那么软,那么老实,太容易被人欺负和利用,于是他会问,会打听,渐渐与相熟的“阿姨们”达成某种默契。还有姐姐,我想他不可能把姐姐培养成护士送到妈妈身边,最初的一切只是巧合,就像他妈妈想离开时刚好有个国外组织来招医护,人生有这样的巧合。后来呢?姐姐什么事都喜欢对他说,毫无察觉地充当他的耳目,他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?他们母子对姐姐的好是真的,但任何一个与他们母子有过亲密关系的人,都会陷进他们的漩涡中,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某种程度的炮灰。
“你怎么了?”
我回过神,他正看着我,目光近乎仇视。
“我……”我连忙掩饰道:“你饿了吧?我们回去吗?”
“回去?”他冷笑,“我不想回去。”
“去我家呢?”
他狠狠瞪我。
“要不我们先去吃饭?”我商量着。
“我要去旅馆。”他说。
“旅馆?”
“不行吗?”
我没说话,我哪里有那个心思,可他的表情越来越凶狠。
他想发泄?好吧。
我拿出手机查附近的旅馆,还要查一下药店或售货机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我不再背那个装满所有物品的书包,我越来越像个普通男生,拿个手机就能出门。
“就去你离家出走的那个,我喜欢那里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?”
那个旅馆?
他开始报复我了?
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。
去那个旅馆?那个我们的关系被发现的旅馆?他想干什么?他要坐实我们的关系,甚至把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吗?让别人知道我妈妈有个同性恋儿子,让议论声再一次充斥她的生活,让那横亘多年的“正室和小三”戏码开始新的篇章?他想伤害我妈妈?伤害他爸爸?让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与这件事相关的人继续不好过?这样他才能心理平衡?
“怎么,不敢去?”他冷笑。
他就是这个意思!也许他还没想那么多,没想到我妈妈他爸爸,但他至少要让我难受,他不能忍受他的妈妈失去一切,他失去一切,我却毫发无伤,坐享一切利益。
“能不能……”
“不去算了!”
他转身就走,我下意识拉住他。
“我叫辆车。”我说。
他红着眼继续仇视地看我。
跟我赌气有什么意义?
不跟我生气他能跟谁生气?
我一手按手机,另一只手反手握住他的手。
“喂!”他叫了一声。
我继续叫车。
他的手挣了挣,我用力握住。
“你干什么,这是马路上。”他说。
我没说话,只是握着他,车很快来了,我拉他上去,他终于挣开我。
夜早就黑了,那条路灯火通明,我们谁也没说话,他的脸阴晴不定。
车停在旅馆门口,他突然说:“算了,回家吧。”
我推门下了车。
我不在意他的小心机,有时觉得可爱,但我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些微乎其微的小心思,在我幼年的记忆中,爸爸就用这些小心思刺痛妈妈,找一点可怜的心理补偿。但他舒服吗?没有。人与人不同,他的小心思从不刺痛我,只让自己不舒服,偶尔几次失控痛骂,马上又要考虑我有没有难过。我甚至确定他已经给姐姐打过道歉电话了。
爱人有缺点,永远有缺点,永远有利己心思,永远有报复欲,永远有计较攀比之心,在无数种诱惑、挣扎、困顿、绝望之中,不是毫不犹豫、坚定不移,而是思前想后、彷徨无措,但他们最后仍然选择对方。如同飞蛾扑火,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微小的殉情。也许这就是他近乎愚蠢的浪漫。
“喂,回家吧。”
我已经走上台阶,他只能下车跟着我。
“我们没有身份证。”他追着我说。
大门近在咫尺,我停下脚步。
是的,我早就不是那个把全身家当放进书包带在身边的厌世者了。
他叹了口气,认命一般说:“好了,回家吧,我没事了。”
他就是这样,就算满心想报复,恨不得打我杀我,到最后一秒还是希望我得救。
我爱他。
不是因为他爱我。
我爱他。
“你走不走?”他到底没什么好脾气,正要发火,突然瞪大了眼睛。
我下意识转身看身后。
旋转门正走出几个人,中间正是这家旅馆的主人,我的雇主,我今天还在她家里训她的孩子。
她看着他,又看着我,她的神色恐怕比我们更尴尬,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。
我回过头,他看上去正绞尽脑汁地想编个借口赶快走。
旅馆阿姨马上把身边几个人打发走,强自镇定地对我们笑,我拉住想逃跑的他,也对她笑。
“阿姨,正式介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