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却被我的视线弄得不自在,动作僵硬,心烦意乱地掩饰着。
他是不是也认为他的投入太多了?
他怕不怕我越来越得寸进尺,越来越理所当然?
“你收拾这里,我打扫一下卧房和客厅。”我说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打扫很快,等下我们一起睡。”我没让他继续说。
我关上门,打了个呵欠,拿起工具开始扫地,客厅,阳台,主卧,浴室,厨房,还有另外两个房间,大学前我们要暂时住在这里,不同于过去的旅馆小房间,这是同居,是一起生活,我没想过和他同居——在我过去的想法里,我们的生活始终有他妈妈的存在。我拿出手机,翻他妈妈的朋友圈,她没发新东西,教练在群里叫她,她也没回复,大概在忙。
我对仓促开始的新生活没有任何概念,从前他和他的妈妈已经建立了长久的值得信赖的生活流程,后来加入的我只需入乡随俗一样遵守即可,最多加一点特别时间的空间限定,现在不一样了,只剩我们两个人,我们是自由的,也是毫无凭借的,我知道他会把一切想好,不会让我不习惯、不舒服。
他明明比我更擅长解决问题,却一次次在亲情友情这些亲密关系这个问题上翻车。
他的问题究竟是什么?太过珍惜?
我不能和他重复相同的模式,否则我们一定会走向相同的结局。
但我不可能让他少在乎我一点,我也不可能少在乎他。
其他情侣到底怎样相处?我想到招福,那是反面例子,但反面例子同样有参考价值。
我想到他早上说他理解那个男生。
我们即将面对更大的问题,上大学后怎么办?我们谁能不在乎学校的差距?
不要说大学,等通知书寄来,妈妈肯定要宴请客人庆祝,他参加不参加?他当然可以不参加,然后我在宴会上接受道贺,他一个人在这个屋子想着他的成绩和他的妈妈?
也不用等到通知书,他天天在妈妈身边,谁看到妈妈不问我的成绩,谁听到我考的学校不说几句恭维,他天天看着,天天听着,他是什么心情?
他会不会越来越没有安全感?会不会不自信?会不会越发想控制我?
我越想越怕,这些问题没有答案,脑中不时蹿出今天企划上的字句,提醒我别忘了舅舅明天的检查,我差点拿起手机叫一份功能饮料外卖。理智制止了我,我的体力和脑力早就透支,什么也想不出来了。我快速打扫、洗澡,正想不到明天穿什么,发现衣柜里一套套拆都没拆过的球衣运动衣,穿着运动衣去舅舅公司?算了我明早回家换衣服。直到我昏昏沉沉睡过去,他还是没走出那个装满飞机的房间。第二天早上我被他叫醒,我甚至不清楚他昨晚究竟有没有睡在我身边。
“你要回家换衣服吧?”他看上去恢复了精神,但他的眼睛还是太静了。
“我回我家,分头吃饭吧。”他捧着那个大箱子,我拿起一个文件夹,飞机被放入塑料膜里,这样的文件夹足有十几个,我不禁问:“留着这些有什么用?”
“你当然不理解。”他打开窗子换空气,“因为我从来没送过你什么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对啊。送贵的夸张,便宜的拿不出手,想自己做一个没时间。竟然什么也没送。”他背对我,“以后想送什么就更难了。这么一想我真小气。”
他的笑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。
他介意这件事。
我慌了,但我最不懂缓解气氛,我不知该说什么,我甚至想不通这一整句话的重点和目的是什么,他一转头又笑了,掩饰太平的笑,让我赶紧洗脸刷牙,再把垃圾装好,这个话题就此结束。
直到回到自己家,回到自己的房间找衣服,我才搞懂那句“以后想送什么更难”的意思,他不许他妈妈给学费生活费,还想给她打钱,他在大学手头必然更紧,也不会有课余时间制作精致的礼物。那前一个问题呢?“从来没送过你什么”,他想送我什么?且不说我的家境,历年奖学金就能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,我需要他送吗?
搞不懂。想来想去我只好给招福打电话。
“你前男友送过你什么礼物吗?”我问他。
“礼物?”他嘟囔,“那个小气鬼还能送我礼物?他连根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!我知道他家里穷,演算纸也没买过,都是旧本子废纸废卷子省着用,我也没要过礼物啊!但他连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!”
“他又不能真送你路边的草或者花。”我说,“礼物有什么用?我就没想过。”
“你有什么可想的,我师父整个人就在你身边,我呢?分手了我不就想看看他送的东西,结果他连根路边的草都没送过我!”招福嚷嚷。
我准备挂电话。
“哼,你这是收到我师父的礼物了?不对,他怎么说也要攒个半年钱才买得起吧?”招福的口气酸溜溜的。
“什么?”我问,“什么礼物?”
招福噤声。
“说清楚。”不管他想挂电话、关机、转移话题,我有耐心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!”他又变成心惊胆战的仓鼠,可怜兮兮地哼唧:“前段时间我师父说想送个大学礼物给你,想买个手表,问我什么牌子你能戴得出去,他能买得起——我让他别做梦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后来我实在不敢顶撞师父,想着他这两个月有工资,考上大学学校有奖励吧?家人也能给点吧?上大学他再做个家教,等你生日说不定能攒出来,就给他说了个低档牌子。你说他们这些人脑子怎么长的?不过话说回来,我师父对你可真好,我也能理解你,我前男友就算送我个塑料表我也硬着头皮戴,丢脸我也认了。可人家想都没想过,连根路边的草都没——”
我默默按断通话。我明白那个男生为什么不敢送他东西了。我给招福发了条消息:“他没送我礼物,你也别跟他说我知道了。”
收起手机,我想起除了纸飞机我没送过他礼物。我们之间需要送礼物吗?根本不需要。在很长一段时间,他就是我收到的唯一礼物,直到现在,他仍是世界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。人和人想法不同,如同我在精神上总感到亏欠,他在物质上也感到某种压抑,随着双方生活的摩擦,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新矛盾?但我根本不需要手表,每年生日收到的表多得戴不完,要怎么做才能打消他无聊的念头?辛辛苦苦买一个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有意义吗?
越想越气,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时间宝贵,他应该把时间用在学习上,而不是花费精力送恋人礼物,打工赚钱送妈妈礼物,他哪里都好,就是感情超过限度就会降低双商,他妈妈这些年也没让他改掉这个不知轻重的毛病,我要不要和他好好谈谈?但他现在只剩个纸壳子,万一我哪一句说得不对——不是万一,是万分之万会说错话——会不会起到反效果?
我不敢继续想,我必须开始想舅舅交代的企划,再耽误下去我也成了拎不清的人。好在我们开始同居了,我有更多时间观察他、研究他、了解他。
同居。
我心头一阵甜。
想起队长家的那个房子,布置简单,但也节省了打扫时间,今早我检查过一遍,做饭洗衣的电器一应俱全,我扫得很干净,早上他好像擦拭了一遍,今晚再深入清洁一遍就行。我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:
“我排一张今后做卫生的值日表格,你补充好吗?”
他没回复。
我没排出这张表格。到了公司,舅舅正对着下属们大发雷霆,什么难听骂什么,我在一瞬间想到“职场霸凌”、“职场PUA”、“《劳动法》是不是该修一修,为什么没有关于保护员工心理的条款”,没几分钟他就开始骂我。而后我跟着整个公司一起加班到晚上十一点,中午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吃没吃饭,他没回。等员工们都走了我还在改我那永远改不完的企划,他发来消息说他也还在加班。一连几天,我工作、加班、备课、家教,他工作、加班、学车,我们匆匆见过一面,其余时间不是赶路就是抓紧时间补觉,我睡在办公室,他睡在工厂,我发现他的工作量比我更重——我怀疑妈妈故意的,为了压缩我们相处的时间——打住,仔细想想,妈妈大概怕他一空下来就多想,干脆让他闲不下来。好不容易有一天晚上十点前看到对方,还是妈妈和他从工厂回来,绕了一点路来接我。
他面部单薄,眼神消沉,头靠着车窗,劳累中有一丝随波逐流的厌倦。
当他看着别人的妈妈,他会想到自己的妈妈;当他疲于应对现在的生活,他会想起过去的安稳。
他不喜欢这种日子,干巴巴地生长着,努力着,看不到亲人,也、感觉不到爱人,没有心情经营友谊,他做必须做的事,、却找不到乐趣,他正在失去活力。
但他看我的眼神是潋滟的,他依然爱我,这个时候的我不是我,我是某种意义。
我们累得手都抬不起来,我思考如何跟妈妈解释我们不想回家,我们要下车,我们想在其他地方过夜。
我不敢跟妈妈开口,他也不敢。车子就这样停在我家门口。妈妈让我们赶紧进去。
“妈妈……”我紧张地叫了一声。
“你们想去哪儿?有病吗?”妈妈不悦,“明天五点半就要出门赶高铁,我们要去外地看货。”
我很难反驳妈妈,我的思维到底是理性的,迅速权衡一番挑不出妈妈的错误,他没说什么,拖着步子跟了进去。
大厅里两个孩子高声欢叫。
他们正和那男人看一个科普片,看到他四眼放光,大叫着扑来抱他欢迎他,妈妈说:“哥哥累了,你们别烦他。”
两个小孩犹豫片刻,迅速转变策略,他们软言软语地说着“哥哥你累了”“哥哥你快坐下”,一左一右把他拉到沙发上,一个拿水一个拿水果,一个捶背一个捶腿,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会这一套讨好人的功夫,更不知道他们父母享没享受过。我观察两个大人,妈妈又好气又好笑,男人只是笑。
他也笑了,低声和两个小孩解释他们明天要出差,要做什么工作,两个小孩软绵绵地靠着他,一口一个“哥哥别太累”,他揽着他们,表情轻松了许多,也许天真又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到底给了他一点慰藉,让他在不沾染任何过去的亲昵氛围中暂时忘记了离别和劳累。也许他只是太累了,累得不想再改变,反正他没有家了,世界上任何一个屋子,任何一张床,只是他暂时睡一觉的格子,在哪里有区别吗?
像最深的水停止流动,他潋滟眼睛里的寂静让我难过。
他果然不再计较住处,听妈妈说这次舅舅给的单子特别难搞,她多招了几个人。招聘一向由男人负责,妈妈拍板,每次面试妈妈让他过去旁听。他能体会妈妈待他的用心,让他去工厂他就看管理教材,让他去参加招聘他就看HR教材,带他去宴会他就全程笑脸迎人跟在妈妈后面。妈妈太忙,也有太多东西让他做,他们每天将近十一点才到家,他哪里还有力气和心思去别的地方住,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小糖衣炮弹不时等他,又是亲又是抱地“慰劳”他。他的爸爸照例隐身,只在不留意处调整他的时间和安排,在每个晚上亲手做宵夜,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。
我情商不高,但我清楚和我家关系越好他越难过。我惊觉自己像个局外者,和他一样被妈妈的安排裹挟,比他更不知所措,我没有乐见其成,也没有顺水推舟,我知道看似和平美满的日子于他于我不是好事,但我什么也做不了。队长那个房子我们再也没去过,他把钥匙位置告诉招福,让招福去和他前男友培养感情了。他直接放弃了我们的“同居”。
他眼睛深处渐渐有一点空。
他对我失望吗?我明知他不开心,却一句话不说,一点改变不做。
可理智告诉我此时同居只是幻想,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多用一个钟头去另一个房子,还要做点家务做个饭,每天过了零点瘫倒在床上,第二天一早继续忙,积累的未必是交流和了解,而是不断失约和抱歉的双面失望。
他和他妈妈有联系,但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,我隔两天就给他妈妈留言问候,她需要填一些资质表格,写一些申请书,她对英文书写不自信,宁可要我帮忙检查也不肯问他,我连夜查资料帮她把关,怕他看到伤心,只说舅舅的美国分公司有任务。他的表情看上去什么都知道,什么都不在意,没有嫉妒恼怒和恨意,也没有爱意。
通知书陆续到了。我曾设想用一张重点大学通知书做我在这个家庭的退场券,给这个家庭交代也成全我的体面,它是报复也是我对妈妈爸爸的